最近騰訊推出了一個電子書:《一個韓寒》,每期我都看,韓寒的文字總是那么深刻,總是用淺顯易懂的語句,讓人看完后沉思半天,也推薦其他的農(nóng)資人都看看!昨天看到一篇文字,蠻有感觸,貼過來分享給各位農(nóng)資人朋友: 前些年回武昌訪酒,糾集了一座文朋詩友,在某“蒼蠅館子”胡吃海喝。風卷殘云七仰八翻之后,我趕著去柜臺埋單上賬。坐堂徐娘施施笑曰:免單了,你們走吧。我好奇,要討個由頭。徐娘半嗔半笑地說:我們灶屋的廚頭,說把賬記他頭上了,月底扣出來。也不知道他欠你們哪位的錢? 我立馬轉(zhuǎn)身鉆進后廚,但見一片兵刀狼煙之中,魁然立著一胖師傅,左手顛簸著炒勺,右手揮舞著鍋鏟。我走近,一把扳過他的肩頭:黎爺,你怎么在這里?他一點也不突然地靦腆笑說:我在這里是本分,你來這里才是稀客。 我依舊還在驚喜之中,連串發(fā)問,并質(zhì)問他何以幫我埋單。他不卑不亢地說:聽見吵鬧的聲音像你,一看果然。想到過去同患難的緣分,這個客,那是請定了。老話說,約來不如撞來。我要拉著他去喝一杯,他攤開手說免了,還有客等著上菜呢。再說江湖兒女江湖見,改天單約。我深知道他的性格,道謝出來,約好日后再聚。 |
二十多年前,我入住武昌監(jiān)獄。也許有人同情關照,最初竟然留在了監(jiān)獄的伙房隊。同批分去的犯人艷羨嫉妒,牢話叫——不怕刑期長,只要進伙房。這里的犯人不僅活兒不苦,還能吃得稍好,畢竟是近水樓臺嘛。 新犯人下隊,必先從洗菜切菜開始。洗菜池恨不得像私人游泳池,成擔成擔的帶泥蘿卜倒進去,拿扁擔捅著滾幾圈,取出來就開始切。案板看著一望無涯,成排的光頭每個都是雪亮的雙刀揮舞,場面確實有些駭人。想想其中多是玩刀的出身,生怕一言不合又拔刀相向了。 切菜的叫“墩子”,沒什么技術含量。炒菜的叫“掌瓢”,墩子見到掌瓢的,禮數(shù)上要“下矮樁”——低一等。比如你抽煙,要先敬掌瓢的一支。掌瓢的只管炒菜,炒完一邊歇氣,墩子則要負責收拾一切殘局。 監(jiān)獄的灶臺如同磚窯,一排怒火熊熊,電扇翻卷著火苗。鍋大如雙人浴缸,一筐幾十斤蔬菜傾瀉進去,動作稍慢,下面的已冒糊味,上面的還在滴水。掌瓢的這時都是赤膊上陣,雙手使的是一把糞叉般的半月大鏟,虎虎生風儼然武林高手。由于動作很大,通常那汗水也都是飛濺到鍋里,或在鐵鍋邊吱吱作響地燙出人肉臭氣。 掌瓢炒好菜,墩子幫忙盛到大桶里,掌瓢再出手在每一個桶里澆上幾瓢熟油。這樣的菜,看上去油光水滑,基本能體現(xiàn)出社會主義監(jiān)獄的優(yōu)越性來。每一桶菜再由各隊派人來抬回去分配,先從牢頭獄霸開始,那一層浮油也就滑進了他們的腸道。 那時在隊里,黎爺就是這樣一個掌瓢的大廚,而且還是一群掌瓢師傅的總頭,真正的瓢把子。 黎爺生于窮苦人家,卻因拜師學了廚藝,幾十年的油煙熏陶下來,殘菜剩羹也就喂成了一個胖子。 通常胖子的面相有兩種,一種特別慈善,如老太,有些男作女相的意思。另一種則形容兇惡,肉縫里透出一些蠻狠。黎爺恰好是后一種。 他額短而腮寬,典型的“由”字面龐。雙眉天生倒八,一旦皺眉,幾乎像豎插著的兩把短刃。眼睛小而圓,看上去就剩瞳孔在轉(zhuǎn)動。一旦看見他的眼白,那一定是他在盛怒了。但是,這樣的時候很少,他多數(shù)表情是——面無表情。似乎無憂無喜,寵辱不驚,不像一般犯人那樣,動不動唉聲嘆氣,抑或喜怒無常。 伙房中隊的犯人,都稱其為黎爺。其實他年紀并不大,也就四十出頭。黎爺?shù)耐趴刹皇莵碜匀_,僅僅因為他為人道義,而且原本在江湖上就有輩分。 原來四九新政以來,自古相傳的江湖社團,如青幫紅幫袍哥道門等,都被嚴刑峻法一夜滅掉。惟獨對于行幫一類的松散型民間社會,也就監(jiān)控而默許了。 所謂行幫,就是一些底層行業(yè),其從業(yè)人員必須有一套師承,且出于自我保護,無形中形成的類似公會性質(zhì)的松散組織。黎爺所屬的廚幫覆蓋天下,自成江湖。四大菜系川魯粵揚,如果各自沒有門戶,亂了章法,壞了行規(guī),那整個市場都要隨之起伏。 川菜乃廚幫之首,其中又分幾大流派,什么鹽幫菜、公館菜、江湖菜……說起來很細很繁。黎爺是一代川菜大師黃敬臨的再傳弟子,在廚幫中輩分很高。至于他師傅的名諱,打死他也不說:坐牢有辱師門,不敢再讓師傅跟著受屈。 |
黎爺人緣好,但脾氣怪;锓筷牭姆溉祟^老洪滿刑了,大家公推黎爺接任,干警也有這個意思。犯人頭的減刑機會比別人多,這樣的好差事誰都暗懷渴望,偏偏黎爺就是不肯。問理由,他翻來覆去只有一條——平生不喜歡人管,也不喜歡管人。 廚藝好,放著給犯人炒大鍋菜,實在是糟蹋人材。有一次要調(diào)黎爺去干警食堂,每天有魚有肉,又是一樁人人想去的美差。 黎爺去了一周,每天將那邊吃不完的剩菜,用洗臉盆悄悄端回來給大伙改善生活。但監(jiān)獄和社會沒有區(qū)別,一樣還是有想爭取減刑的線人,一邊大快朵頤,一邊偷偷告了密。 干警也不是舍不得這些原本要喂豬的剩菜,而是不想壞了規(guī)矩。于是,按監(jiān)規(guī),將黎爺關禁閉三天。 三天之后黎爺出了小號子,再也不肯去干警食堂當差。干警十分惱火,威脅他說:你不想減刑了嗎?黎爺笑答:出去也是吃飯睡覺,早一天晚一天,這兒也沒耽擱我啥。干警指責他抗拒勞改,他問這個可以加刑嗎?干警自然知道不可能加刑,對于這樣的老油條,也就只好作罷。 黎爺?shù)怯浀奈幕潭仁切W,實際約略相當于是掃盲。但他說起江湖上的事兒來,又像是博大淵深的學問家。 當年只要他往肉鋪魚行一站,幾句行話丟將過去——江湖上謂之“把典”,對方立刻知道遇見了門內(nèi)漢,拿出來的肉魚雞鴨,就換成沒有做過手腳的了。 他因為面相酷似梨園行的黑頭,不茍言笑時,看上去對誰都沒有好臉色。一般人喜歡他的不害人,卻也難以走近他。獄中的勢利眼,并不少于社會。很多普通刑事犯,對那些腐敗進來的官商之類,多有巴結之相;指望以后出去了,還能多幾個富貴的患難之交。只有他,對待那些經(jīng)濟犯,基本沒有和顏悅色。 某次,一個做過處長的王姓犯人,如廁急了,忘記帶紙。正好遇見黎爺小解,他大大咧咧地指著黎爺說:喂,勞駕給我去床頭拿手紙來。黎爺凈手完畢,轉(zhuǎn)身冷冷一腳,踢在那人伸出的食指上,依舊面無表情地說:你在跟誰說話啊?你是說慌了吧?把你的手拿回去。 那處長不明所以,繼續(xù)伸手指指點點吼道:你這人怎么這樣!幫個忙嘛,你發(fā)什么火。坷锠敹⒅,露出眼白低聲說:你再不收回你的手指,老子就把它剁下來。那人看著黎爺眼露兇光,抖抖索索地不敢再計較。黎爺吹著口哨出來,對監(jiān)舍的門崗說:王處長要他的洗臉毛巾,你們幫忙送到廁所去吧。那站崗的犯人立馬飛奔而去。 我在隊里還算半個文化人,初來時,黎爺也是愛理不睬的。我看他那森眉綠眼的樣子,也不好主動接近。 按規(guī)矩,新犯人都是要每天大早起來打掃宿舍的。輪到我,一不小心碰翻了一個凳子,剛下夜班蒙頭正睡的一個老犯,掀開被窩大罵了一句臟話。依照潛規(guī)則,新犯人是不能招惹老犯的,否則會引來老犯的集體圍攻,況乎確實驚醒了人家的瞌睡。 可我立刻放下手中掃帚,死死盯著那人,一步一步輕輕地走向他的床頭。我們眼神交戰(zhàn),我已經(jīng)想好,他只要再敢罵一句,即刻把他從上鋪揪下來。那老犯一時傻眼,直愣愣地看著我的滿眼兇光,忽然泄氣,一聲不吭地埋頭重新睡下。我也見好就收,轉(zhuǎn)身繼續(xù)掃地時,忽然聽見睡在那人下鋪的黎爺自言自語說:樓上的這次長眼了吧?這些人,國家都敢惹,你還想踩平嗎? 黎爺統(tǒng)領犯人食堂,粗活臟活笨重體力活,自然都是我們這些墩子干。送糧食的貨車來了,每麻袋兩百多斤,一人一包必須快速搬運到糧倉。黎爺坐一邊抽煙,墩子們健步如飛,只有我看著頭皮發(fā)麻。麻袋剛上肩頭,還沒有移步,就感覺腰椎吱吱作響且在打晃,預感似乎只要一邁步,就可能要當場骨折。黎爺見狀,忽然扔掉煙頭飛身過來,從我項上取下麻袋,罵罵咧咧地說:凡是學生案進來的,以后都不許扛麻袋了。點數(shù)去,讀書人就管記賬。 有了黎爺罩著,就更加沒人敢找我茬了。我對他,也多了幾分敬重。但凡撞見,必要給他遞煙,他卻是每次都要趕緊在圍裙上擦干雙手油水,再雙手接過插在耳朵上。我知道他守著一些古老的禮數(shù),心里更加高看這個粗人。 終于輪到黎爺有事向我開口了。他把我拉到一邊,親手給我點煙,忽然笨嘴笨舌地說:請你幫我寫一封信。我問寫給誰,寫什么,他又羞于啟齒。最后沿山沿嶺一大圈說完,我才基本聽明白——原來他犯的是故意傷害罪,十來年刑期,他想跟妻子離婚。他說只有你能幫我把這意思說明白,反正就是要離婚,但是又不能傷害她,她是好人,都是我害了她…… 我總算明白了他的心意。人在絕境中,沒個念想反而活得簡單,更何況也要為對方著想。我把我寫好的信念給他聽,一向面無表情的黎爺,忽然背身咬著食指抽泣起來。他那肥大的身軀,把頭埋進墻角顫抖,壓抑的抽泣如虎嘯山林,嗚嗚作響。我去拉他的手指,卻被他自己死死咬住,嘴角上竟然滲出血來。 |
一來二往,我和黎爺成了“橋子”——鐵桿搭檔,在隊里一文一武,一般犯人更加肅然起敬。 那時的我,雖然表面上裝得堅忍,但內(nèi)心卻也悲苦。我常常對他說——傳我一點手藝吧,出去后也可以去應聘一個廚師干干。他一方面笑我扯淡,說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,你就別來搶我們廚幫的飯碗了。一方面又說,災年餓不死伙夫,藝多不壓身,學一點也好。按他師傅的話說,自古就有儒廚一派。比如什么蘇東坡啊袁什么枚啊,都是讀書很高的人,但也都是廚幫的前輩,他們都要敬著香火。 也是閑得無聊,我開始沒事就向他請教廚藝。他戲稱我們這叫做嘴巴學武。有天說煩了,我說黎爺,有本事就拿眼前廚房僅有的這幾味材料,做出與人不同的滋味,那我就算服你確有真?zhèn)。他打眼一望,案板上只有黃瓜。他說那就做一盤拍黃瓜吧,我做一盤,你自己或者請張師傅也做一盤,調(diào)料就這些。 我們很快各自做好,請隊里一幫伙夫來匿名品嘗。大家吃完,都說那一盤好,翻開盤底,果然是黎爺?shù)。詢之,黎爺說:拍黃瓜是家常菜,訣竅盡在一拍中。你們用鐵刀拍,沾上了鐵腥味。我用木板拍,清爽皆在,差距就在這里。另外,都有鹽、辣椒和大蒜,你們的大蒜是剁的,我是拍的。你們放的是油潑辣子,我撒的是干辣椒粉。怎么樣,就這一道,足夠你們受用一輩子了。 我喜歡的就是這樣一些稀奇八怪的微妙之處,覺得中國飲食文化的精深,全在這些細微的民間經(jīng)驗里。 比如他對我說,燒制鹵肉,都知道五香八角之類的,但真正的關鍵,卻在鍋蓋上。不蓋鍋蓋肯定比蓋了的差,金屬塑料鍋蓋肯定比木鍋蓋差,一般雜木的鍋蓋肯定比水杉木的差。水杉木的新鍋蓋,肯定遠不如用了一輩子的老鍋蓋——百年老湯的那熏香,全在這木質(zhì)里藏著。熱氣蒸騰,被鍋蓋壓著倒逼回去,那香料的香,才能深入肉縫。用你們讀書人的話說,叫什么病入膏肓,反正就這意思吧。 跟黎爺談烹調(diào),即便在生命中的災年,依然還是一份意外的享受——當然,也是一種折磨。就跟夜里其他犯人愛談性話題一樣,每每談得饑腸轆轆,中宵恍覺蛙聲一片,恨不得立馬越獄出去飽餐一頓,再回來投案自首。 某日半夜,黎爺偷偷把我拍醒,手指圈成酒杯狀,在嘴邊比劃出一個喝酒的姿勢,我立馬翻身下床,來到廚房的菜庫里,關燈鎖門,但見地上反扣著一把電烙鐵,一個小鍋正香氣撲鼻地咕嘟在其上。 我大喜若狂,他急忙食指掩口做噤聲狀,再從懷里掏出兩個小二鍋頭。兩人席地而坐,就著鍋里的肉燒青椒對飲小酒。他低聲說,我知道你父親病危,心里難過。老哥也幫不了你別的,也不會說話,這頓酒,是我托了幾個隊的老大,才幫你偷運進來的;這烙鐵,還是借的服裝隊的。我反正也不想減刑,萬一被抓到了,你就一碗都推到我頭上,是我強迫拉你來作陪的。 我喝著烈酒,吃著熱菜,眼角止不住的淚線竟如巖漿一般燙人。我掩飾著不接他的話茬,轉(zhuǎn)頭只夸他的菜好。 我好奇廚房已經(jīng)多日不見葷腥,他哪里弄來的這頓佳肴。他怪笑著說:糧倉中有耗子,我早就發(fā)現(xiàn)了,呵呵,終于被我設套逮住了幾只大的。你不許罵我啊,哥也不能為你割股療饑啊,雖然我這也有一身好肉…… |
除開面相,怎么著看黎爺,都不像是一個歹徒。表面上橫眉立眼,骨子里卻多數(shù)時候宅心仁厚。這樣的人,怎么會犯下嚴重傷害罪,且一判就十二年呢?多數(shù)犯人都愛私下喊冤,說是判重了,對社會依舊透著惡氣。尤其是經(jīng)濟犯,總要拿更大的領導比,說人家才判多少,他這個相對那個數(shù)字來說,就是偏重了等等。只有黎爺,從來沒聽他說過冤屈,他似乎內(nèi)心對自己的判決就是——罪有應得。 有個稅務局來的處長總愛發(fā)牢騷,老說他是路線斗爭的犧牲品之類。一天黎爺聽見,忽然從我手中奪過菜刀和蘿卜,懸空拿在手上,刷刷刷一陣快刀,蘿卜片薄如蟬翼,雪片一般地飄灑出去。大家目瞪口呆地看著,以為他在炫技。一根蘿卜削完到根部,他才住手橫刀,指著那處長殺氣騰騰地說——他們要把你們,像老子這樣亂刀片盡,沒一個敢說是冤假錯案。你還喊冤? 那處長臉色煞白,支支吾吾不敢還嘴。黎爺氣哼哼將手中菜刀飛出,嘩的一聲斜插在案板上顫抖,背身而去。一老犯知道黎爺?shù)膩須v底細,嘀咕對那處長說:你最好離他遠一點,他就是被你們害的。處長咕噥冤有頭債有主,我又沒跟他結仇,憑什么? 憑什么呢?大家也好奇,都想聽老犯“還個娘家”(牢話指任何事要交底說出緣由之意)。老犯苦笑不語,指著黎爺背影說,玩菜刀的,好手藝啊。玩大了就是賀龍,玩栽了就是黎爺。說書的管這叫時運不濟,英雄臥槽。老話說得好,菜刀不能見新血,見了就得要遭孽。 我問那老話是什么意思?菜刀哪有不見血的。坷戏嘎朴茢[古,菜刀,是廚幫的神器,三年滿師,要給師傅三跪九叩納禮,師傅則要送一把精鋼菜刀作別。菜刀可以切肉,不能殺生,否則廚幫就不是廚幫,就成屠行了。如果壞了規(guī)矩,廚師就要走霉運。按黎爺自個的話說,他就算是污了老祖宗傳下來那把菜刀。 原來黎爺滿師出來,輾轉(zhuǎn)各家飯館,很快成為江城名廚。逢到八十年代改革開放,心眼活泛的他,辭去東家,將多年積蓄拿來,勉強開了一個餐館。他只知道手藝好,有回頭客,壘起七星灶,招待十六方,可哪里知道,開個餐館既要防黑道的攪局,還要會白道的應酬。 黑道上的人,知道黎爺?shù)恼塘x,頂多偶爾來“揭一個飛碗”——吃白食,并不格外勒索。但是白道上的人,長年伙房悶著的黎爺,卻不知道如何打點了。 那時對這些民營館子,稅務實行的是定稅制,大致每月派一個額度。你生意好,便占了便宜,生意不好,便自認倒霉。黎爺?shù)牟宛^原本也就十幾張桌子,他自己老板兼了大廚,雇了兩個墩子,新娶未久的漂亮媳婦,則直接帶著一鄉(xiāng)下丫頭,收銀加跑堂。他對人出于本性的大方,自然也愿在吃喝上巴結官面人物。稅務所的稅吏見他性情豪爽,給他的定稅也確實偏低,手下便是存了情面。 但這樣的情面,卻像欠了他們個人終身的巨債。他們自己來白吃,親友來白吃,象征性打個白條,你好意思或者有膽去收么?久而久之,老婆埋怨,黎爺厭煩,打心眼已經(jīng)存著惡氣。其中那個分管的稅吏,入道未久,更是毫不曉事,酒后常拿言語輕薄老板娘。黎太的念叨,加深了后廚中黎爺?shù)幕鹧。一天那廝又來宴客,黎太微諷了幾句,他覺出在朋友面前失了面子,想要在嬉鬧中找補回來。 貧賤之中自有尊嚴。黎太摔門出來,讓那鄉(xiāng)下丫頭進去結賬;卻聽見包房內(nèi)傳出那丫頭的驚叫。黎爺聞聲,正在切蔥炒菜的他,拎著刀就踢門進去了。只見那人拉著丫頭的手嘻嘻哈哈,朋友一邊淫笑,丫頭掙扎不脫,場面十分尷尬。黎爺壓住心火,冷冷說放開她。那廝放開丫頭,轉(zhuǎn)手指著黎爺?shù)谋亲永湫Φ溃豪锠,你想干嘛?準備遷碼頭了嗎? 黎爺壓抑著脾性,不卑不亢地說:請把你手指放下——除開師傅的手指著他鼻子說話,其他人他皆不能接受。那人驕橫慣了,說我就指著你了,你想干嘛? 黎爺還是壓住已經(jīng)躥到脖子上的怒火,冷冷地說:你要再不放下,伸出左手我砍你左手,伸出右手我砍你右手。那廝到了此刻,依舊還不“懂板”——不知好歹,竟然色厲內(nèi)荏地起高腔罵道:你說慌了吧?你敢砍老子? 他的手指依舊指指點點,差一點就戳到黎爺?shù)谋羌饬恕4丝痰睦锠斞郯追,整個世界的寒涼匯聚頭頂,但聽那廝話音未落,黎爺?shù)目斓兑呀?jīng)閃電般劃過。忽然那個手指就耷拉下去了,再一看,手腕懸在空中,露出了森森白骨。幾乎三秒之后,血才噴薄而出,那廝慘叫一聲暈厥過去。 黎爺冷冷指著那幾個顫抖的男人說:打電話求救吧,我投案去了。 就這樣,黎爺跟黎太招呼了一聲別等我,提刀轉(zhuǎn)身,大踏步走進了他宿命中的長夜。 |
我在獄中還有個“連案”,分在這個監(jiān)獄的石材隊。監(jiān)獄里最忌諱連案見面,怕一起分析案情,橫生波瀾,于是,要把我調(diào)到勞改局直屬大隊去。 我匆匆去跟黎爺告別。正要準備上灶的黎爺,喊一個廚師接替,自己解開圍裙,把手擦干凈,張皇失措地盯著我,囁嚅著不知道說什么言語。半天相對無言,他忽然說:不是還要吃一頓中飯嗎?哥跟你單獨開伙。 他肥胖的身軀,忽然變得凌波微步一樣輕靈。只見他四處穿梭,在白菜堆里選妃似的選出幾棵,刀法揮舞,露出幾個嫩黃的白菜心出來。門背后找出來私藏的風干的豬肉皮,在火上燎去雜毛。然后迅疾在鍋里倒進一盆菜油,燒沸,丟進豬皮,轉(zhuǎn)眼就炸出蝦片似的鵝黃,且爆出泡眼鼓脹成幾大片,完全認不出是豬皮了。他撈起豬皮浸入冷水,一會兒便變軟,然后快刀切成長條;再燒開水放進去煨煮,之后放鹽,投入菜心,文火熬制,起鍋,撒上蔥花。一盆看上去清白嫩黃的肉皮白菜湯,就這樣在我眼皮下神奇完成了。他自己先嘗了一口,皺眉感嘆:可惜沒生姜,沒胡椒,兄弟,只能將就了。 他親手給我裝上滿碗白飯,讓我就在廚房吃,他要看著我吃完。多么清素淡雅的一道菜啊,我至今難以忘記那種美味。肉皮綿軟彈性,毫無葷腥,菜心嫩滑,清苦回甘……罪人間的君子之交,也能濃醇如這一盆清湯。 之后,我調(diào)走,我滿刑,我背井離鄉(xiāng)……等我終于可以抬起頭還鄉(xiāng)之日,我曾經(jīng)找過干警,打聽那個叫黎爺?shù)姆溉,他們說也滿刑走了,天知道去了哪里? 人生的遇合聚散,原也無須那么刻意。獄中結下的無數(shù)緣分,或生或死,亦貴亦賤,茍存偷生的我輩,多數(shù)人甚或不想再見。在重返人間的正常生活里,需要埋存很多記憶。 邂逅黎爺,果真應了那句江湖兒女江湖見的牢話。我問他如今如何,他更加面無表情地說:老祖宗留下的飯碗,摔不破,餓不死。我想幫他重起爐灶,他搖頭嘆道:兄弟你就別再害我了。天生掌瓢的命,別去做老板的夢。這世道,說穿了跟菜譜一樣,牛肉服青菜,鱔魚服紫蘇,我要再開餐館,說不定又要進去了。 古人說,良廚如良相,治大國如烹小鮮。竊以為那是說,一個明白事理的廚子,原本可能有安邦治國的才能,不幸埋沒風塵,只好在灶臺的烈火硝煙里,鐵勺金戈,排兵布陣,從而輾轉(zhuǎn)他的余生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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